從宋詞談宋人茶藝生活
撰文 / 春水興業集團創辦人劉漢介先生
發表 / 2016年3月《春水人》第3刊
春節期間，在家翻抄宋詞中有關茶的作品，全書近萬首佳作，寫茶的不到一百件，百件中突出的不到三分之一，細看內容，大同中略有小異，幾個用詞不外乎「龍焙」「谷簾」「雪浪」「鷓鴣斑」「素手」「粉面」「兩腋清風」等，不了解宋人飲茶的常會看得滿頭霧水，了解宋人的，也另有疑惑，這些人是怎麼搞的，儘寫些不見得有茶味的貢品，難道其他品級的就不是茶，更奇怪的是，喝茶一定要把女人加進去，好像沒有女人就沒味道，這些倒還可以忍受，更可惡的是有一個福建莆田出身的進士叫蔡伸，官至「大學士浙江巡撫」寫了兩三百首詞，盡是風花雪月，寫女人最多，居然無一句提及茶，還虧他來自茶的故鄉，真是叫人氣結。
為了讓大家了解大同小異的茶詞，究竟談些什麼，我從三十首詞中摘錄兩首，再作解釋。
其一：
詞牌【阮郎歸】 作者：黃庭堅
摘山初裝小龍團，色和香味全，碾聲初斷夜將闌，
烹時鶴避煙，消滯思，解塵煩，金甌翻雪浪，
只愁夜罷水流天，餘清攪夜眠。
其二：
詞牌【攤破浣溪沙】 作者：周紫芝
蒼壁新敲小龍團，赤印開印煮清泉，醉捧纖纖雙玉筍，鷓鴣斑，
雪浪濺翻金縷衣，松風吹醒玉酡顏，更待微甘回齒頰且留連。
這兩闕詞翻成白話是這樣的：
其一：山上才製好的小茶餅品質很好，把茶餅放在金碾中磨成粉，磨好夜已沉了，炭爐中冒出的白煙，驚走了散步的白鶴。腦筋不清時喝一碗，煩燥疲勞時喝一碗，黃金做的茶碗中，浮著白白的茶泡沫，怕只怕喝太多，不但要常跑廁所，更會讓人睡不著。
其二：蒼翠顏色的小茶餅，一敲就破了，泥封的山上送來的泉水也煮開了，那微醉的女人美麗的手指，捧著一個鷓鴣斑紋的紅黑色茶碗。打成泡沫的茶，濺濕了她美麗的衣裳，清涼的風吹拂她美麗的容顏，唉！多停一會再走吧，好茶會慢慢回甘呵！
是不是？這兩闕詞中，都是龍團，都有女人、金碾、金碗、鷓鴣碗、金縷衣，好泉水還養了白鶴、神仙生活中享受著帝王的富貴，他倆的身份都是大學士，一個是巡撫，一個是丞相的秘書，不知生活真有這麼好，還是，嚮往這樣的生活，詞中所呈現的，就是不食人間煙火、醇酒、美人的境界，好的、有層次的，都已如此，其他更不要說，他倆還算有點良心，記了些茶的事，比起那個蔡伸只記風花雪月，似乎還強了一點。
有宋一朝，國祚約四百年，茶史上我們把這時期定位「點茶期」，指的是主流派的飲茶，也就是宮廷飲茶，其實在民間飲茶有很多種，唐時流行的，不一會兒就在宋朝消失，魏晉南北朝以前流行的大鍋茶，一樣出現在汴京以外的地區，即使用碗打泡沫茶，宮庭用金碗、牛毫鷓鴣斑碗，民間拿瓷碗、陶碗可以吧！宮庭用香料加入了茶餅說叫「龍腦香茶」，民間入蜂蜜就叫「蜜香雪浪」可以吧！還聽說，在大名府中，有個胖員外，怕熱又喜歡喝茶，乾脆，從地窖中拿出積雪放在茶中，他可說是冷飲茶的老祖宗了。
跳離開來「龍團」「金縷衣」「玉手」「粉面」，飲茶變得快活多了，在山林寺廟，和尚們用自製的粗餅，簡樸的石碾，素燒的陶碗，不也喝出了許多文化！可惜一般人沒有把這些記下，記下了也上不了全宋詞，我們只能用簡單的推理全宋詞中所記載的宮庭飲茶，只是象牙塔中的呻吟，是飲茶的一小部份，要談真正喜歡，我倒較喜歡蘇東坡，在飲茶詞牌中，他記載了真實的生活，讓人覺得親切。
宋人詞中，所言多風花雪月，即使茶詞亦強加粉味，弄得後人不知所措，一談及喝茶就非得浪漫一下，好像喝茶與生活距離好遠，是兩碼事。
蘇軾是宋代名臣，也是後世眼中偉大文學家，他的偉大在於生活中的真實，人格的完整，以及人生的透澈，他所寫的茶詞看得見生活，看得見性情，看得見人生，該說多虧有他，我們才知道宋人飲茶較多。
東坡茶詞不少，可讀性甚高，最有名的一句該是「從來佳茗似佳人」，好茶的定義是色香味俱全，怎麼好女人也要像好茶呢？只因同年代寫茶與女人寫太多了，有名的一句怕被歸類成一丘之貉、好色之徒。其實在東坡詞中，什麼都談，並不避諱談女人，正因如此，反肯定他的偉大，茲摘錄四首：
其一 【西江月】
龍焙今年絕品，谷簾自古珍泉，雪芽雙井散神仙，苗裔來從北苑，湯發雪腴釅白，殘浮花乳輕圓，人間誰敢更爭妍，斗取紅窗粉面。
其二 【望江南】
春未老，風細柳斜斜，試上超然台上看，半壕春水一城花，煙雨暗千家。寒食後，酒醒卻咨嗟，休對故人思故國，且將新火試新茶，詩酒趁年華。
其三 【浣溪沙】
簌簌衣巾落棗花，村南村北嚮繰車，牛衣古柳賣黃瓜，酒困路長惟欲睡，日高人渴漫思茶，敲門試問野人家。
其四 【浣溪沙】
細雨斜風微曉寒，淡煙疏柳媚晴灘，入准清洛漸漫漫，雪沫乳花浮午殘，蓼茸蒿筍試春盤，人間有味是清歡。
這四闕詞簡單翻譯成白話是這樣的：
其一：
小龍餅今年品質很好，最好用谷簾的泉水來烹煮，那雪芽，雙井所產的綠茶好得讓神仙下凡，它們的品種來自福建省的武夷山，湯是雪白白，泡沫是輕圓的，這麼好看的珍品有什麼可比擬呢？除了紅窗下的少女朱顏。
其二：
春天還未去，風細細的，柳斜斜的，到超然台上散心，春水一片，野花四處，煙雨濛濛，寒食節過了，酒也醒了，與老友共飲時，特別想家，想也沒用，新茶己出來了，趕快煮來飲用吧！
其三：
棗花開了，落滿行人衣襟，村南村北都是紡織的車聲，鄉下夫婦在老樹下賣黃瓜，酒喝多了，路趕多了，人昏昏欲睡，太陽照得頭頂發熱，想起了飲茶的滋味，不是吃黃瓜能解渴的，路邊有一戶人家，過去問問看有沒茶好喝。
其四：
細雨斜風早上還有點冷，村外柳條冒新芽，准河邊的小河水漸漸多起來了，白色泡沫在黑碗上，竹筍野菜裝滿了一盤，人生清淡才有味道。
這四首詞中，只有第一首談到紅窗粉面比擬應是他心愛的朝雲（蘇太太），其餘的談生活、談季節、談朋友、談家鄉，我們從他詞中，看到了真實的社會生活，看到他犯茶癮的窘狀，看到了他對人生定義的結論，沒有刻意談茶，茶在生活中，沒有刻意談人生，人生又融入茶中，這樣的大學士，是我們喜歡的大學士，讓我們樂於親近與景仰。
自從神農發現茶後到宋朝，茶的角色從救命仙丹轉化成人的朋友，可惜在宋朝有太多人誤解了它，像歐陽修一代文豪、臨老皇帝御賜密雲龍一餅，他卻捨不得享用，從新鮮放至「臭瀑」，並交待子孫好好供奉，這種人是很好的大臣，絕不是好的茶友，好的茶友，要懂得及時，要懂得分享，趕快鋪張一下，選一泡好茶，用好的水、好的器具找來好的朋友，用好的心情好好享受一下，不要忘了大學士的教誨 —「且將新火試新茶，人間有味是清歡。」
